船行瓯江

父亲20岁那年,爷爷将家从大山深处搬到瓯江边上一个叫“下岸”的地方,全家靠爷爷经营航运为生。

爷爷老了,撑不了船,父亲便成了“船老大”。

父亲的撑船技术,在我们乡里,远近闻名。他在瓯江上摸爬滚打几十载,八百里瓯江水况,哪里深,哪里浅,哪里水流急,哪里是汇角,一清二楚。父亲撑船技术过硬,一辈子没有出过大的航运事故。

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我跟父亲去云和朱口村,运木材到温州贩卖。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父亲坐在船头,静静地等紧水滩电站放水。我听到了流水撞击船板的响声,是涨水了!父亲便果断一声:“开船!”

寂静的夜,江水在轰鸣声中泛起白色浪花,瓯江两岸,溪滩上的鹅卵石泛着灰白色的光,群山连绵,仿佛是一条长龙,在夜色下不动声色地后移。江风,甜甜的,凉凉的,轻抚着我的肌肤,舒适又凉爽。我兴奋又紧张,期待快点到达。

行船一夜,第二天下午到达朱口村。有一个村民像是和父亲约好似的,早就在岸边等候。

父亲招呼一声,那人便转身迅速离去。不一会儿工夫,三五成群的村民,抬的抬,扛的扛,把一段段木头纷纷搬到船头来,过秤,我负责记账。

父亲一边忙着堆砌木材,一边跟他们打招呼。竟然是我似懂非懂的云和话呢。父亲的语言天赋,不得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父亲没有马上付钱给他们。村民擦着汗,憨憨地笑着跟父亲说:“只管运去卖了先,下次来再给,不迟的。”

没多久,我又去了一趟温州,提着海鲜去奶奶家。海鲜,大多是腌制水龙鱼和紫菜,偶尔也会有小虾米,这几样都是极为奢侈的配菜。

我从船上出来,快步如飞地奔向我那黄泥墙黑瓦片的老屋。奶奶看到我时,叫我一声“温州客”,让我美上好几天。

船从大海进了内河,让我们开了眼界,不仅仅是空气中满溢出来的腥味。

一次,父亲行船的岸边,有大片番茄田,父亲说,农民已经摘了番茄,让我们去田地里捡漏。我们箭一般窜出去,四处寻找,枯藤黄叶下隐藏着几个黄番茄,有点甜,有点酸,那味道,远比现在市场上的大番茄令人难忘。

我读初一那年,去看电影的路上,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姐姐听到后匆匆赶来,带我去县医院医治。同时,托人带了口信给父母。父亲船到县城码头,携母亲前来看我,那时我已接好了断裂的骨头,打着膏药的手用绷带挂在脖子上。

“反正不能上课了,干脆去一趟温州吧。”父亲提议。等船到温州上陡门,便有“马郎”(掮客)过来,大大咧咧走进船舱,一番讨价还价,搬运工人便来运木材了。

父亲结了账,怀揣一沓钱,带我进城,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推自行车回来,父亲笑着说,以后,就骑自行车上学去。那是我们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我家到学校,不近也不远,走山路,要一个多小时。

父亲开船也会发生意外。有一回,船驶进大海不久,突然狂风大作,惊涛骇浪,海水扑进船舱。黑压压的海面望不到边,载着重重货物的船,像一只蚂蚁在水中央挣扎,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父亲身着军大衣,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船尾,一头捆绑在身上,双手死死把住铁舵柄,船上下颠簸,艰难前行。

父亲说,那次他在船上特别想念家人。他是怕,再也回不来了。

家里有了一些积蓄后,祖母和母亲都劝父亲不要再从事航运。行船在瓯江上太危险了。而父亲总想再出船几趟,再赚一些钱,让我们的生活宽裕一些,在众人面前体面一些。

在父亲五十岁那年,姐姐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名老师,我和弟弟妹妹也考上了中专。那一年,父亲终于愿意听从祖母和母亲的话,放下了撑篙,告别瓯江和他这一生的行船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