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对古典戏曲的非典型改编留下这些启示

改编或移植,自古以来就是文艺创作的重要手段,至现当代则更为影视剧所惯用。

近年来,融入传统文化元素的电视剧层出不穷,如《鬓边不是海棠红》堪称剧版京剧常识普及教材,《良辰好景知几何》甫一开篇便拉足了“混世魔王+林妹妹”的架势,活脱脱一个民国版《红楼梦》,而近日引起观看和评论热潮的《梦华录》早就官宣了改编自关汉卿代表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简称《救风尘》),为如何从古典文化宝库中汲取营养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可资借鉴的样本。

对中国古典戏曲中负心婚变母题作品进行选择性移植与非典型改编

事实上,说《梦华录》根据关汉卿杂剧《救风尘》改编,有欠精准。

毋庸讳言,仅四折的元杂剧《救风尘》的篇幅显然与40集的电视连续剧相距甚远,编剧大做特做加法乃别无选择,或曰是对改编惯例的自然沿袭,虽非首创,却有大奏奇效之功。不过,显然该剧所做的并非简单以原剧主要情节为核心内容的加法,而是藉“救风尘”之名行“救当代女性”之实——原著中赵盼儿智救宋引章的故事不仅不再是全剧核心,并且所占篇幅甚少,甚至即便删去也不会对《梦华录》整体情节走向有实质性影响。

《梦华录》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宋代女子因遭负心郎悔婚,专程赶去东京讨说法,然后痛定思痛努力自强并收获与真命天子美满爱情的故事。赴京途中,她还“顺便”解救了被丈夫抛弃的孙三娘和被周舍骗婚的宋引章,仨闺蜜一起“北漂”到繁华的东京城,开茶坊、办酒楼,各展所长,携手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电视剧里,凭空多出不曾在关公汉卿笔下出现的一大群男男女女:顾千帆、欧阳旭、孙三娘、高慧、葛招娣、杜长风、沈如琢、陈廉、萧钦言、雷敬、池衙内等,还有一个从晚唐“穿越”而来的张好好。而且原剧中的宋母,以及与宋有婚约在先、最后又不计前嫌娶了曾背叛他的宋引章的秀才安秀实,迄今未曾露面,估计被做了减法。因而,笔者以为,与其说《梦华录》是改编了《救风尘》,不如说是对《救风尘》进行了选择性移植,或曰编导脑洞大开,对元杂剧乃至整个中国古典戏曲中的负心婚变母题作品进行了非典型改编。

这也就是说,《梦华录》的女主角是否叫赵盼儿并不打紧。她可以是任何一个被负心郎辜负、抛弃、伤害的弱女子,如元代杨显之的杂剧《临江驿潇湘夜雨》中的张翠鸾,京剧《铡美案》里的秦香莲,《豆汁记》里的金玉奴,甚至南戏《张协状元》里那个连姓名都没有的贫女。当然,适配度最高的,首推作者不详的南戏《王魁》、元代尚仲贤的杂剧《海神庙王魁负桂英》和明代王玉峰的传奇《焚香记》,三个题材相同的剧本共同的悲剧女主角敫桂英——也就是当代观众相对耳熟能详的由田汉、安娥担纲改编的越剧《情探》中的女主。她们无不在男主寒微时与之共过大苦,甚至对他有过救助之大恩,但男主一旦金榜题名被榜下捉婿,就迅速喜新厌旧,全然不遵守与女主同甘的诺言。她们的结局,往往是被情郎、丈夫无情抛弃甚至杀害,或走投无路不得不自尽,然后在某种代表正义的力量如包青天或鬼神的帮助下,找负心郎复仇索命——其中,秦香莲侥幸未死,是因为陈世美派去的杀手韩琪发现她完全无辜,不忍心下手;棒打薄情郎的金玉奴表面看是得了善终,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被高官收养,成为名门千金,不再是出身卑贱低微的团头之女,换言之身份今非昔比了,莫稽才甘愿被打,并重新与她结为夫妇;遭高中状元另娶新人的丈夫崔通诬陷充军发配的张翠鸾也是途经临江驿巧遇失散的已做高官的父亲,才得到解救,并最终与崔通重归于好。

而如此这般的情节设置显然与当代女性的幸福观和价值观相距甚远,《梦华录》果断予以必要的匡正——该剧中的赵盼儿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尊自立自强,坚定地对薄幸的欧阳旭说不,并子丑寅卯条分缕析地提出分手的条款,逼得他自毁前程,躲到西京做了被高家和世人看不起的宫观官。更可圈可点的是,女人携手互助互相救赎的主旨在该剧中得到了充分的彰显——赵盼儿、宋引章与孙三娘等组成姐妹团努力打拼,最终成为东京最大酒楼的主人,充分证明女人可以不怕男人负心薄幸,可以不靠男人靠自己,为无数平凡女子推开一扇平等救赎之门。只可惜该剧似乎用力稍微过猛了一点,在不断强调赵盼儿的洁身自好和脱籍良民的身份时无形中忽略了被侮辱被损害的姐妹。

程式化的古典戏曲改编为影视剧难度不小,需要完成一连串当代化填空

众所周知,传统戏曲里的人物走的是程式化类型化路线,需要分行当画脸谱,一般必须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讲好故事凸显出人物形象,故往往强化要点不及其余,情节浓缩,结构紧凑,适合一个单位时间内的演出,如四折一楔子的元杂剧便恰好对应一个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但电视剧作为当代最大众化的艺术形式,其美学接受过程是在观众家中进行的,观众随时可以换台、回放或倍速观看,随意性、自主性很强,所以,电视连续剧主创人员在获得数倍至数十倍于戏曲舞台单本剧篇幅自由的同时,也必须在主题的深层次多面性、故事的曲折丰富性、人物的立体性丰满度和结构的合理起承转合等方面交出符合体裁要求的答卷,要答得漂亮难度不小。

古典名剧如《西厢记》《长生殿》等,无不是后世创作者钟爱的改编母题,从元杂剧、明清传奇到影视剧,载体各异,内容主旨亦随时代和载体而流变,版本众多,各呈其妙。而将古典戏曲改编为影视剧,往往需做加法,如根据汤显祖《牡丹亭》改编的同名古装爱情剧在保留原剧故事的前提下加入了精彩的武打场面和高水准的特技制作,由《紫钗记》改编的电视剧《紫钗奇缘》在保留原剧故事和精神的同时融入了动作、歌舞、诗词等元素。而加故事线加人物加细节,则是另一种典型的加法式改编法,如古典爱情剧《新西厢记》以王实甫的《西厢记》为蓝本,除了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还让活泼娇俏的红娘也有了生死之恋,甚至在爱情主线外加入了宫廷争斗的暗线。而电视剧《天宝轶事》《大唐芙蓉园》《杨贵妃秘史》等则均脱胎于《长恨歌》和《长生殿》等李杨爱情题材的古代经典。20年前的电视剧《爱情宝典》也是用加法改编法讲述《救风尘》《卖油郎》等脍炙人口的经典故事。如今《梦华录》更是把改编的加法做到了极致。窃以为,《梦华录》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的“填空”与当代观众的审美或心理诉求不谋而合,对电视剧创作如何更巧妙而高效地从古典文化中寻找灵感和汲取营养留下一些启示。

首先,是剧中男主人公顾千帆的设定。传统戏曲的男主人公,或白衣秀士文弱书生或帝王将相英雄豪杰,鲜少顾千帆这样人称活阎罗的酷吏,但编导却似乎毫不犹豫地让他在《梦华录》里堂堂正正和女主一起占了C位,还从他俩互相提防开始,娴熟地运用熟而不滥的不打不相识套路,让二人很快发展到两情相悦情根深种,成为一对颇特别的王子和灰姑娘——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不仅仅是门第和身份的悬殊,还有赵盼儿被欧阳悔婚的情伤与自卑。虽然观众早在《锦衣之下》等电视剧中见过身份与顾千帆差相仿佛的人物和故事,但从戏曲改编的角度看,则依然不乏新意。同时,也让“渣男”欧阳旭这样的传统戏曲正牌男主和貌似狠辣腹黑实则实诚靠谱的“霸总”顾千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次,《救风尘》中女人帮助女人的思想内核在《梦华录》里被一再强化和扩容,内涵更新更丰富了。除了原剧人物赵盼儿和宋引章,编剧还虚构了孙三娘、张好好、葛招娣等陆续加盟赵氏姐妹团。更值得注意的是,她们几乎个个都习有上佳的专业技能,盼儿的茶艺、三娘的厨艺、引章的琵琶、好好的歌喉,无不是勤学苦练的结果。一技傍身,团结自强,不靠男人靠自己的安全感和自豪感亦随之而来。剧中还强调盼儿不仅有熟谙世故、洞察世情、心思细腻甚至颇有心机的一面,更有心胸豁达、善良宽厚的一面,而后者更是她登顶事业巅峰的另一个不二法门——葛招娣在她的茶坊使诈,她不仅不记仇反而录用对方在店里跑堂,给了招娣自力更生的机会;发现高慧在她家门口腹疼难忍,她不假思索地施以援手,借衣赠药暖语慰藉。相信她知道对方是情敌高小姐后,也会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笔者推测,后续剧情不仅能满足观众进一步赏心悦目、磕糖磕CP的需求,更能在女性叙事和两性关系等重大社会问题上引发进一步热议。

包括古典戏曲在内的中华传统文化蕴涵着无限宝藏。值得进行改编或选择性移植的,何止一曲《救风尘》?不必说《搜神记》《幽明录》《子不语》《世说新语》《鹤林玉露》《阅微草堂笔记》等大有潜力可挖,便是《牡丹亭》《桃花扇》《红楼梦》《聊斋志异》等早已被深挖过多次的富矿,又何尝不值得继续深研?至于如何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值得我们慢慢用心去探寻。

(郭梅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教授)